不良少年日記

媽媽寄了信到學校來
這是她十幾年來第一次寫信給我
我嚇到了
自從不必拿聯絡簿給她簽名之後這麼多年
媽媽的字我竟然快要認不出來

媽媽說我是乖小孩 從小到大都沒有讓他擔心
她說她要省吃儉用 讓我出國唸書
所以不要再想著去美國的事了

字很醜很醜
我邊看邊哭

我常常去想我媽媽到底是誰

我的媽媽二十二歲就生下我
我的出生把她的少女時代提早終結

為了養小孩與整理家務
她沒有時間追求個人志趣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夢想
她喜歡作手工藝 喜歡看的書是羅曼史小說　
二十二歲到四十二歲之間
除了家庭相簿裡她的髮型不斷改變以外
就這麼一日復一日地 平淡無奇地過去了

倘若她當時選擇不結婚 念了大學
現在該會是什麼女強人也說不定了吧

那天看了《蒙娜麗莎的微笑》
想到我那個來不及念大學的媽媽
然後竟然在戲院裡哭了起來
我覺得我害了她　甚至虧欠她一整個青春

今天的氣溫25度，乾燥的好天氣，
非常適合看《史崔特先生的故事》(1999)。

第一次看《史崔特先生》是兩三年前某個小影展，
在西門町某家戲院莫名其妙被告知是法文配音版，
悶壞了的耳朵裡只聽懂 Papa Maman 幾個字，
今天正好重溫原汁原味愉悅的美國腔。

一個只有老人的愛荷華小鎮，悠閒地可怕，
一望無際的玉米田，偌大的美國地理，無限延伸的公路電影。
格子襯衫吊帶褲爺爺，優雅的白髮，知足地咬著香腸，
美妙的午後草坪、晨間日光浴、割草機、胖女郎與他的零食，
片裡與片外陽光斜射，電影與真實人生的天氣互相呼應。

這是趟人生最後的旅程，
因此史崔特先生堅持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完。
在旅行途中他的身旁不時經過賽車選手、翹家少女、遊覽車旅行團，
旅行讓我們遇見一輩子只會見到一面的人：
各式各樣的人、奇怪的人、投緣的人、彷彿認識很久的人，
大家把自己人生的一小塊拼圖拿出來分享，
建立了一些情感之後，然後握手告別。

這時候請注意每個陌生人的眼睛，其實都是一顆顆鑽石，
那位提議要開車載史崔特先生的好男人，
告別時刻，他眼框裡的淚水以一種含蓄的男性矜持不停打轉，
閃閃地發亮著。

關於旅行，關於一種優雅的年老，
不想和別的片相提並論，
但是我喜歡《史崔特先生》勝過《心的方向》。

我計劃今年夏天一定要去米國一趟。
不參加遊學也非打工，純流浪。

應該是我自己獲得第一手美國經驗的時候了
乘灰狗巴士在公路上看玉米田風景，
看大峽谷，看小鎮便利商店，看美國胖子，
看美國到底有多大多無趣或多有趣。

我不喜歡世故的城市，我要到鄉下去。
德克薩斯，路易西安那，奧克拉荷馬，南達科達，
背景音樂必須是威廉斯氏充滿米國南方氣息的
Car Wheels On the Gravel Road 專輯。

背包裡面要帶很多就算不見了也不會心疼的東西，
壞掉的隨身聽，盜拷CD，破睡褲和爛帆布鞋。
就算在加油站睡著被搶了也沒關係，牙齒沒了幾顆而已。
頂多一身破爛，笑笑地回台灣。

寂寞的時候哭完就沒事了，繼續往下一個地方走。
就是這種旅行的氣魄。

深夜的NHK連續劇，沒有字幕。
能不能理解劇情全憑日本語邏輯與運氣。

NHK式簡約風格運鏡手法，NHK式管絃樂團襯樂。
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是主要中心思想和劇情。

小人物般的人生裡充滿著例如
能夠吃到美味的麵包/在深夜的公園裡盪鞦韆/圍巾很暖和;
這些卑微生活裡不起眼的小幸福。

不知道為什麼，
深夜一個人看時都會偷偷掉眼淚。

很久以前的一件往事
每年的這個時候就會突然想起來

高三面臨聯考的那個六月
我在台電大樓附近的小公寓住了一整個月
每天早上冒著大太陽從台電大樓站走到古亭站
晚上十點又順著同樣的路走回來

當時覺得台北又冰冷又苦悶
每天的娛樂就是看著捷運站的列車開走
還有晚餐可以從麥當勞買蛋捲冰淇淋邊吃邊回家

聯考只剩五天左右
我很倔強 決定多留台北幾天模擬考
我的同學兩人卻決定當天提早回宜蘭

晚上九點左右回到那個房間
同寢的他們已經搬回宜蘭了
沒有留下任何物品
床上空無一物

真的回家了
現在只剩我一個人面對聯考了吧
真可怕

面對空蕩蕩的房間
也許是太寂寞了
我趴在參考書上哭
人生第一次感到這麼寂寞

這樣哭也不是辦法
走了一段路找到公共電話
我打了通電話回宜蘭的家
當時耳邊充斥著羅斯福路三段嘲雜的車聲
大概是說了台北好吵受不了台北了之類的話
然後一整個月的壓力一潰而洩
話講到一半就很順其自然地哭了起來


媽媽不斷安慰著我
她說 我們載你回來吧 只要兩小時車程
當時是已經晚上十點
她說 沒關係 只要兩小時而已 宜蘭離台北很近
媽媽的聲音是當時整個城市唯一的安慰

沒有問太多理由
我把一大堆書塞到行李箱
含著眼淚 跟隔壁同學說 我要回宜蘭了
然後拖著一袋書下樓